小穆村的琉璃商道如同蜿蜒的金线,将财富源源不断织入这个曾经贫瘠的山坳。青石板路铺到了每户门前,新起的砖瓦房顶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商会小楼里,算盘珠子的脆响日夜不息,赵青山的契书档案堆得半人高,王海带着商队远赴州府,传回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振奋。李振子操练的护村队,已初具精兵气象,铁棍藤牌在阳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寒光。
然而,这方兴未艾的繁荣,却被一股来自遥远北方的寒潮,悄然侵蚀。
郁林县城,这座往日喧嚣的商埠,空气里渐渐弥漫起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。不再是单纯的牲口粪便和劣质油脂味,而是混杂了汗馊、尘土、伤病溃烂和绝望的、属于流民的气息。城门洞下,蜷缩的身影越来越多。他们大多衣衫褴褛,形销骨立,男人眼神麻木空洞,女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无声啜泣,老人则靠着冰冷的城墙,如同即将燃尽的枯柴。枯槁的手伸向每一个路过的行人,换来的大多是厌恶的呵斥和匆匆避开的脚步。
“北边…又败了…”
“听说狄戎的铁骑过了黄河…见人就杀…”
“村子烧光了…粮抢光了…只能往南跑…”
零星的、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绝望低语,如同寒风中的呜咽,飘进每一个进城的小穆村人耳中。李媚仪去县城商会交割账目回来,脸色苍白,眼中噙着泪花:“林大哥…城门口…好多好多人…有个小女孩,还没振子大,冻得嘴唇都紫了…讨不到吃的…” 她说不下去了,声音哽咽。
李振子带人押运一批琉璃去码头,回来时也闷声不响,拳头捏得死紧:“码头上挤满了人!船都坐地起价!有人抢吃的,被衙役拿鞭子抽得满地打滚…” 少年眼中燃着怒火,是对这世道的愤懑。
林墨站在新建的商会瞭望台上,目光越过小穆村蒸腾的窑烟和新建的屋舍,投向郁林城的方向。他看到的,不仅仅是人道主义的悲悯,更是一种深重的危机。流民,是乱世的疮疤,也是燎原的火种。郁林城表面的商贸繁荣,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楼阁,底下是汹涌的难民潮和官府日益加剧的盘剥压榨。赋税名目越来越多,衙役的嘴脸越来越凶恶,米价像被无形的手推着,一天一个样地往上窜。
“林东家,”赵青山拿着一份新到的邸报抄件,脸色凝重地走上瞭望台,“北边…糜烂得厉害。景隆帝连发三道勤王诏,可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,阳奉阴违…朝廷的威信,快扫地了。” 他将抄件递给林墨,上面潦草的字迹记录着触目惊心的败绩和沦陷的州府名称。
林墨接过,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文字,心头沉甸甸的。他深知,小穆村这点琉璃财富和几十条汉子组成的护村队,在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面前,渺小得如同尘埃。乱世求存,光有金银和刀兵不够,得有根基!有源源不断的粮食!有人!
一个庞大而冒险的计划,在他心中迅速成型。
“啥?收留流民?开荒?”李伯的烟锅差点掉在地上,他瞪着林墨,仿佛对方说了什么疯话,“林小子!你烧琉璃烧糊涂了?那些流民,是蝗虫!是祸水!多少张嘴等着喂?咱村好不容易攒下点家底,经得起这么糟蹋?再说了,开荒?开哪里的荒?咱村后山那点坡地,石头比土多,能种出个啥?”老猎户的担忧根深蒂固,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“外人”的排斥。
“是啊,林哥!”张老四也忧心忡忡,“那些流民,谁知道干净不干净?万一带着瘟病进来…咱全村都得遭殃!”
“就是!咱自己刚吃上饱饭…”不少村民附和着,脸上写满了不情愿。
林墨站在祠堂前的空地上,迎着所有质疑的目光,声音沉稳有力,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:
“李伯,各位叔伯兄弟!北边的火,迟早会烧过来!郁林城的米价,大家都看到了!今天十文,明天可能就二十文!光靠买,我们能买多久?琉璃能换钱,但换不来救命粮!乱世里,金银是祸,粮食才是命!”他环视众人,目光锐利,“流民是可怜,更是劳力!是开荒垦土、种出救命粮的壮劳力!他们不是蝗虫,是活不下去的乡亲!给他们一条活路,就是给我们小穆村,多筑一道保命的墙!”
他指向村后那片连绵起伏、长满荆棘灌木和低矮马尾松的荒山野岭:“荒,就在眼前!石头多?那就搬!土薄?那就用堆肥养!草木灰不够,就烧山!烧出的灰,正好肥地!”他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执着,“我手里,有比金子还金贵的种子!耐旱、耐瘠薄、产量是稻麦十倍不止的宝贝!种下去,就能活人无数!”
“十倍?!”人群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。
“啥种子这么神?”李振子忍不住问道,眼中充满了好奇。
林墨没有立刻回答,只是看向李伯,眼神带着恳求与不容置疑的决心:“李伯,信我一次!开荒,纳人!我林墨以性命担保,若种不出活命的粮,若因流民引来祸事,我一人承担!所有损失,我来赔!”他斩钉截铁,掷地有声。
李伯看着林墨眼中那灼灼燃烧的火焰,看着他身后商会小楼里堆积的银钱,再看看村外隐约可见的流民身影和日益不安的世道,最终,长长地、沉重地叹了口气,烟锅在鞋底狠狠磕了磕:“罢了…你是条真龙,小穆村这浅水,终究是困不住你…按你说的办吧!老汉我…舍命陪君子!”
有了李伯的点头,加上林墨在村中积累的威望和描绘出的“十倍粮产”蓝图,反对的声音终于被压了下去。
小穆村,这台因琉璃而高速运转的机器,轰然调转了方向。
村口,立起了简陋的粥棚。大锅里翻滚着浓稠的、掺杂了番薯块和糙米的糊糊,热气腾腾。李媚仪带着几个村妇,强忍着心酸,将一碗碗滚烫的糊糊分发给排成长队的流民。拿到食物的流民,千恩万谢,狼吞虎咽,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有了点活气。衣衫褴褛的孩童依偎在母亲怀里,小口小口地啜吸着久违的温暖。
“喝了粥,有力气的,去村东头登记!有活干,就有饭吃!”李振子带着护村队员,维持着秩序,声音洪亮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登记处设在打谷场。赵青山坐镇,王海则发挥他识人的本事,从流民中挑选出那些看起来还算壮实、眼神尚未完全麻木的青壮。问明籍贯、特长(哪怕只是种过地、砍过柴),按下手印,发给一块粗糙的木牌——“小穆村垦荒丁”。
“拿好牌子!以后凭牌领粮上工!偷奸耍滑、惹是生非者,逐出村去,永不录用!”王海的声音带着行商的精明和冷酷。
与此同时,村后那片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荒山野岭,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喧嚣。
“放火!烧!”李振子赤着膊,挥舞着新打制的开山大斧,指挥着第一批集结起来的青壮流民和本村劳力。干燥的荆棘灌木被点燃,火借风势,迅速蔓延开来,浓烟滚滚,烈焰冲天,噼啪作响的声音如同战鼓!烧过的土地一片焦黑,露出底下贫瘠的红壤和嶙峋的石头。
“搬石头!清地!”烧过的土地冷却后,更艰苦的工作开始。流民们和本村汉子一起,用最原始的铁钎、撬棍、绳索,甚至双手,将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块一块块撬起、搬走、垒成田埂。沉重的劳作让汗水浸透破衣,手掌磨出血泡,但看着一片片被清理出来的、虽然依旧贫瘠却总算像块“地”的土地在脚下延伸,一种近乎蛮荒的、开天辟地的豪情在人群中滋生。
林墨的身影出现在每一处开荒现场。他不再是那个指点琉璃的“林东家”,而是一个真正的拓荒者。裤腿挽到膝盖,沾满泥浆,手里拿着几块奇特的块茎和一把红艳艳的干果。
“看好了!”他蹲在刚刚清理出来的、还散发着草木灰余温和焦糊味的红土地上,用削尖的木棍挖出浅坑,将一块带着芽眼的、黄褐色的块茎(土豆)小心放入,覆上薄土。又在旁边挖坑,埋入另一块纺锤形的、紫红色的块茎(红薯)。最后,他拿起那些红艳艳的干果(辣椒),小心地搓出里面细小的种子,撒在一片特意留出的、阳光充足的地块上。
“这叫土豆!这叫红薯!这叫辣椒!”他的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,“不挑地!耐旱!虫害少!土豆红薯埋在地里,一株能结一大窝!顶饿!能当主粮!辣椒,能驱寒,能做菜,还能入药!是宝贝!按我说的法子种,用心伺候!我保你们,也保小穆村,熬过这个冬天,熬过这场乱世!”
流民们围在一旁,看着林墨手中那些从未见过的“种子”,听着他那斩钉截铁的承诺,麻木的眼神中,一点点燃起了微弱却真实的希望之火。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大道理,但他们知道,眼前这个肯给他们饭吃、给他们活干、还教他们种“宝贝”的年轻东家,是他们在这绝望乱世里,唯一能抓住的浮木。
然而,小穆村的“异动”和骤然涌入的大量流民,终究是纸包不住火。
这日,林墨正在新开垦的坡地上查看土豆的出苗情况(已有零星的嫩绿芽尖顶破红土),李振子气喘吁吁地飞奔而来,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:
“林大哥!不好了!县衙的刘税吏…带着十几个衙役闯进村了!凶神恶煞的!指名道姓要见你!说咱们…咱们‘私聚流民,图谋不轨’,要加征‘安民捐’、‘垦荒税’!狮子大开口,要五百两!不给就要封窑抓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