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林州衙后堂,檀香袅袅,却驱不散空气里无形的凝重。梁宽端坐主位,青瓷茶盏在手中轻轻转动,目光如古井深潭,落在下首垂手而立的林墨身上。堂内再无他人,唯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,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“林墨,”梁宽终于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着千钧分量,“你可知,本官为何保你?”他并未等林墨回答,自顾自说下去,“非因你琉璃烧得好,也非因你收容流民、开荒垦种…这景朝天下,善财难守,善心易折。本官保你,是保郁林州这一隅尚存的安稳,是保这南方最后一丝…人烟气。”
他放下茶盏,目光陡然锐利:“吴德之流,不过疥癣之疾。真正的祸患,在北疆铁蹄,在朝堂倾轧,在这四方汹汹、如沸如羹的乱世!郁林,乃至整个广南西路,不能再乱!也乱不起了!”他盯着林墨的眼睛,一字一顿,“本官要的,是你小穆村那点火光,那点能聚拢人心、稳住脚跟的力量,成为这乱世中的一块磐石!而非…一颗随时会炸开的火星!”
林墨心头凛然。梁宽这番话,剥开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外衣,将赤裸裸的利害与利用摆在了台前。他需要小穆村的财富和凝聚力来稳定地方,更需要林墨这个人,成为他梁宽在地方上扎下的一根钉子,一个在乱世中能聚拢流民、自保甚至助力的“义民”标杆!这既是提携,更是束缚;是护身符,更是紧箍咒!
“大人深谋远虑,草民…惶恐。”林墨深深一揖,姿态放得极低,言语却滴水不漏,“草民所求,不过一隅安身,庇护跟随我的乡亲和那些走投无路的可怜人。大人予我生机,便是予数千流民生机。此恩此德,林墨铭感五内。大人但有驱使,只要不违本心,不伤及无辜,林墨…愿效犬马之劳!”他表明了合作的态度,但划下了底线——不违本心,不伤无辜。
梁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。聪明人,一点就透。他微微颔首:“很好。既如此,本官便予你方便。”
他取过一份早已备好的空白告身文书,提笔蘸墨,笔走龙蛇:“查小穆村地处偏远,流民汇聚,山匪时有窥伺。为保境安民,特准小穆村组建‘团练乡勇’,定额…三百人!由村民林墨统带,专司地方绥靖、流民管束、工坊护卫之责!所需器械,可由县库酌情拨付陈旧刀枪若干,余者…自备!”他将告身文书推到林墨面前,墨迹淋漓,赫然盖着州府通判大印!
三百人!合法编制!林墨心中剧震!这意味着,神农护村队,从此可以光明正大地存在、训练、武装!虽然“自备器械”是限制,但有了这张护身符,精铁棍便可升级为真正的刀枪!这无疑是梁宽给予的最大支持,也是最重的枷锁——这支力量,从此打上了梁宽的烙印,也成了他梁宽“靖绥地方”的政绩!
“谢大人!”林墨双手接过告身,声音沉稳,并无狂喜。
“至于流民…”梁宽指尖敲击桌面,“既是隐患,亦是劳力。你既言能开荒养人,本官便信你一次。州府可出具文书,将小穆村周边五十里无主荒山野岭,尽数划拨于你,由你安置流民,垦荒耕种!十年之内,免其赋税!”他顿了顿,语气转冷,“然则,人,你要管住!粮,你要种出!若生乱子,或是虚耗钱粮而无产出…林墨,莫怪本官翻脸无情!”
“草民领命!必不负大人所托!”林墨心中一块大石落地。有了这官方背书,开荒扩土、吸纳流民再无后顾之忧!那土豆红薯辣椒,终于有了广阔的用武之地!
“去吧。”梁宽挥挥手,重新端起茶盏,目光已转向壁上悬挂的舆图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“好自为之。记住,你烧的火,映的是郁林的天。这天若塌了…再亮的火,也要被踩灭。”
回到小穆村,林墨如同携风雷而归。
李伯捧着那张盖着州府大印的团练告身,老泪纵横,手指颤抖地抚摸着冰冷的印文:“成了…真成了…咱们…咱们总算有了个名分了!”他看向林墨的眼神,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托付。
李振子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,看着告身上“三百人”的字样,胸膛剧烈起伏,猛地单膝跪地,抱拳吼道:“林大哥!不,林团练!振子这条命,以后就是你的!你指东,我绝不往西!这三百兄弟,我一定给你练成铁打的兵!”少年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,那是找到了毕生方向的激动。
林墨扶起李振子,目光扫过周围同样激动振奋的护村队核心成员和闻讯赶来的赵青山、王海等人,声音斩钉截铁:
“振子!即日起,神农护村队更名‘小穆团练’!你为队正!按三百人编制,全力招募可靠青壮!训练加倍!器械…先用县库拨付的旧货,同时,我们自己打!打造最好的刀!最硬的枪!最厚的盾!”
“青山兄!王海兄!商会要动起来了!”他转向两位掌柜,“拿出最好的琉璃,最巧的器型!青山兄,你坐镇郁林,持我名帖,以商会之名,结交州府通判、同知、乃至驻军将领!不必吝啬!琉璃开路,酒宴铺道!我要让小穆团练,成为州府大人案头‘保境安民’的典范!”
“海兄!”林墨目光灼灼地看向王海,“你的担子最重!备一份厚礼——要最顶级的琉璃,最精巧的玩意!带上得力人手,去临安!”
“临安?!”王海倒吸一口凉气,饶是他走南闯北,也被这目标震住了。那可是天子脚下,权贵云集之地!
“对!临安!”林墨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,“郁林太小,州府只是根基!我们要把根,扎到京城去!去找门路,攀交情!清河郡王府、户部侍郎府、甚至…宫里采买的太监!不求出人头地,只求混个脸熟,留条门缝!让临安城的贵人知道,在广南西路,有个小穆村,烧得出天下一等一的琉璃!更有一个林墨,能替他们管好流民,种出粮食,稳住后方!”
赵青山和王海对视一眼,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撼与决绝。他们知道,林墨这是要借梁宽的势,织一张覆盖地方与中枢的巨大关系网!这步棋,险!但若成,小穆村便真有了在这乱世安身立命、甚至搅动风云的资本!
“东家放心!”王海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,眼中迸射出属于行商特有的、冒险家的光芒,“临安城的水再深,我王海也要去趟一趟!定给东家趟出一条路来!”
小穆村,再次爆发出超越琉璃窑火的、更加磅礴的生命力。
村后的荒山野岭,变成了巨大的工地。烧荒的烟火日夜不息,浓烟滚滚,如同烽火。清理出的红土地上,简易却坚固的夯土包砖寨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!寨墙上,预留的箭垛和瞭望口透着森然。寨墙内,规划整齐的流民安置区、仓储区、工坊区初具雏形。无数流民在监工的指挥下,喊着号子,搬运石料,夯打地基,汗流浃背却眼神明亮——这里,有活路,有希望!
新开垦的广袤坡地上,土豆、番薯的藤蔓郁郁葱葱,覆盖了贫瘠的红土。林墨亲自指导,在田垄间挖设了巧妙的引水沟渠,利用山势汇聚雨水。更令人惊叹的是,他利用烧制琉璃的副产品——煅烧过的石灰石粉末,混合黏土、砂砾,竟“发明”出一种异常坚固、干燥极快的“土法水泥”,被大量用于加固寨墙和修建粮仓!这跨时代的技术,在小穆村的乱世求生中,绽放出夺目的光芒。
团练营寨内,杀声震天。三百名精挑细选的青壮,身着统一染制的靛蓝短打,在李振子冷酷的号令下,操练着全新的阵型。不再是简单的藤牌铁棍,而是制式的长枪如林推进,刀盾手交错掩护,弓弩手(虽然只是简陋的猎弓和竹弩)占据制高点。李振子赤着上身,古铜色的肌肉贲张,手持一杆新打造的点钢长枪,亲自示范突刺,动作狠辣精准,带着一股百战余生的煞气。他脸上少年的稚气已彻底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冷硬的线条和鹰隼般锐利的眼神。这支脱胎换骨的小穆团练,如同一柄正在淬火的利刃,锋芒初露。
州府城内,赵青山的身影频繁出入于各大衙署和豪绅府邸。顶级琉璃器皿如同最精美的敲门砖,被送入通判、同知乃至驻军指挥使的书房。酒宴之上,赵青山谈吐得体,不卑不亢,将小穆村安置流民、开荒垦种、组建团练“保境安民”的“义举”娓娓道来,言语间不着痕迹地将功劳归于州府梁大人的“慧眼识珠”与“鼎力支持”。权贵们把玩着晶莹剔透的琉璃盏,听着赵青山描绘的“地方安宁、商路畅通”的图景,脸上的笑容愈发满意。无形的庇护网,在推杯换盏间悄然织就。
而千里之外的临安城,王海已悄然扎下脚跟。他斥巨资在相对清静但靠近权贵聚居的城西租下一个小院,挂上了“岭南珍奇阁”的招牌。铺面不大,陈列的琉璃器却件件堪称稀世奇珍:一只通体无瑕、内嵌金丝游鱼的琉璃碗;一座玲珑剔透、可层层旋转的琉璃宝塔;一面能将人毫发毕现映照出来的琉璃银镜(背面镀银的平板玻璃)!
这些超越时代的珍宝,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,瞬间在临安权贵圈中掀起轩然大波!王海深谙人心,并不急于售卖,而是精心挑选对象,以“敬献”、“雅玩”之名,将其中最珍贵的几件,送入了清河郡王府、户部侍郎府…甚至,通过一位重金结交的内侍,一面小巧玲珑的琉璃银镜,被呈到了最受官家宠爱的张贵妃的梳妆台上!
“天工造物!此乃祥瑞!”郡王府的老王爷把玩着那内嵌金丝游鱼的琉璃碗,爱不释手。
“岭南…小穆村?林墨?”户部侍郎看着案头那座巧夺天工的琉璃塔,若有所思。
深宫之内,张贵妃对镜自揽,看着镜中前所未有的清晰容颜,朱唇轻启:“这琉璃镜…甚好。那进献的商贾,倒是个伶俐人。”
王海的名字,连同“岭南珍奇阁”和那个神秘的“小穆村林墨”,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,在临安城深不可测的权贵圈中,荡开了一圈圈涟漪。虽然只是微澜,但那扇通往帝国中枢的门,已然被撬开了一条缝隙。
数月后。
梁宽一身便服,在数名心腹随从的护卫下,悄然来到小穆村外。他没有惊动任何人,只是站在一处高坡上,远眺着那片已完全变了模样的土地。
昔日的荒山野岭,矗立起一道绵延坚实、包覆着灰色“水泥”的寨墙,墙头旗帜猎猎,隐约可见持枪巡弋的矫健身影。寨墙内,屋舍俨然,道路平整,人声鼎沸却秩序井然。开阔的坡地上,土豆和番薯的藤蔓铺成深绿的海洋,长势喜人。空气中弥漫着泥土、作物、以及窑场烟火混合的气息,生机勃勃。
村口,新立的团练校场上,杀声震天。三百名身着靛蓝劲装的团练兵,枪阵如林,刀光映日,动作整齐划一,气势如虹。阵前,李振子手持点钢枪,身姿挺拔如松,口令铿锵有力,眉宇间那股属于百战精锐的冷冽煞气,让梁宽都为之侧目。
“大人,此子…已成气候。”身旁的心腹低声感慨,语气复杂。
梁宽久久不语,深邃的目光扫过坚固的寨墙,茂盛的田畴,肃杀的军阵,最后落在那几座日夜吞吐烟火的琉璃窑上。他想起州府衙署内那些价值连城的琉璃贡品,想起户部侍郎来信中隐晦的探询,想起临安隐约传来的关于“岭南奇珍”的风声…
良久,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,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:
“好一个林墨…借我梁宽的势,纳流民以固根基,烧琉璃以通权贵,练精兵以握刀柄…这小小山村,已被他经营得铁桶一般,成了这乱世南疆的一方…国中之国!”
他抬手,指向远处寨墙上飘扬的、绣着“穆”字的团练旗帜,指尖在初冬微寒的风中,竟有不易察觉的轻颤:
“此子,是柄无双利剑,可御外寇,可镇宵小…然,剑有双刃啊。”他收回目光,望向北方铅灰色的天际,那里是战火纷飞的中原,“只盼这剑锋所指…莫要偏了方向。”
寒风掠过山岗,卷起枯叶。梁宽转身,身影消失在暮色渐合的羊肠小道上。小穆村内,灯火次第亮起,如同镶嵌在苍茫大地上的星火,倔强地燃烧着,也照亮着前方更加莫测的深渊。寨墙最高处的瞭望塔上,一面新制的、在火光中流转着七彩光晕的琉璃镜,正无声地映照着这片在乱世中倔强生长的新土,也映照着那渐行渐远的州府官轿。镜面如水,映出双重景象:一边是生机勃勃的村寨灯火,一边是官轿融入的沉沉暮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