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垦的坡地上,初生的土豆嫩芽刚顶破焦黑的表土,怯生生地舒展着两瓣鹅黄的子叶,如同大地初睁的懵懂眼睛。林墨指尖拂过那点柔弱的生机,连日奔波的疲惫仿佛都被这抹新绿熨帖了几分。山风掠过,带着草木灰烬和泥土的微腥,也带来了远处骤然爆发的、不祥的喧嚣。
“林大哥——!!”李振子的嘶吼裹挟着风雷,少年如受惊的豹子般从坡下冲来,脸色铁青,眼中是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,“狗官!刘扒皮带着衙役闯村了!说咱们私聚流民,图谋不轨!要拿你!还要封窑!”他胸膛剧烈起伏,拳头捏得死紧,指甲深陷掌心,“他们…他们要五百两‘安民捐’、‘垦荒税’!不给就…”
话音未落,坡下通往村子的土路上,烟尘已起!
十几个身着皂隶号衣、手持水火棍的衙役,如狼似虎地推开阻拦的村民,气势汹汹地涌了上来。为首一人,尖嘴猴腮,正是县衙专管税赋钱粮的刘税吏。他腆着肚子,三角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恶意,手里捏着一卷盖着猩红县印的文书,趾高气扬。
“林墨!你的事发了!”刘税吏尖利的嗓音刮得人耳膜生疼,“私聚流民,扰乱地方!强占官山,毁林开荒!更有甚者,聚众操练凶器,意欲何为?!”他手中的文书哗啦抖开,直指林墨鼻尖,“奉县尊大人钧令!锁拿林墨回衙问罪!小穆村琉璃窑场即刻查封!所有流民,即刻驱逐!抗命者,与匪同罪!”
“放屁!”李振子目眦欲裂,一步跨前,精铁棍横在身前,护住林墨,“开荒种粮是活命!收留流民是行善!你们这群狗官,就知道刮地皮!谁敢动林大哥!”他身后的几名护村队员也迅速围拢,铁棍斜指,藤牌紧握,一股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开来。
“反了!反了!”刘税吏被这阵势吓了一跳,色厉内荏地尖叫,“拿下!统统拿下!抗拒官府,形同谋逆!”
衙役们发一声喊,挥舞着水火棍便要冲上!场面一触即发!
“住手!”林墨猛地一声断喝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瞬间压住了场中混乱。他拨开挡在身前的李振子,迎着刘税吏那恶毒的目光,一步步走上前,脸色平静得可怕。“刘税吏,要拿我林墨,何须动刀动枪?我跟你走便是。”
“林大哥!”李振子急得大吼。
“林东家!”赶来的李媚仪脸色煞白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李伯拄着拐杖,气喘吁吁地赶到,看着林墨,浑浊的眼中满是痛楚和无力。
林墨回头,目光扫过一张张愤怒、担忧、恐惧的脸,最后落在李振子身上,声音沉稳:“看好家!看好窑!看好地里的苗!我林墨行得正坐得直,自有天理公道!等我回来!”他语气斩钉截铁,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。
说罢,他主动伸出双手,对着刘税吏冷冷道:“锁吧。”
刘税吏被他这平静的气势慑得一愣,随即恼羞成怒,厉声道:“锁上!带走!”冰冷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,套上了林墨的手腕。两个衙役粗暴地推搡着他,向坡下走去。
李振子牙齿咬得咯咯响,铁棍在地上顿出深坑,却终究没敢违抗林墨的命令。李媚仪的泪水终于滚落,死死捂住嘴。李伯佝偻着背,看着林墨被推搡远去的背影,如同瞬间苍老了十岁。山风呜咽,卷起焦土尘埃,吹得那几株刚冒头的土豆嫩芽瑟瑟发抖。
郁林县衙,二堂。
光线昏暗,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头和劣质熏香的混合气味。县令吴德高踞上座,肥硕的身体塞满了宽大的太师椅,油腻的胖脸上嵌着一双细小的眼睛,此刻正半眯着,像在打量一只待宰的肥羊。师爷捧着卷宗侍立一旁,嘴角噙着一丝阴冷的笑意。
林墨戴着铁链,被衙役按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。堂上那点昏黄的烛光,映照着他脸上被推搡出的淤痕,却照不亮他眼中深潭般的平静。
“林墨!”吴县令一拍惊堂木,声音尖细刺耳,“你可知罪?!私聚流民,冲击地方!强占官山,毁坏林木!更聚众持械,操练武勇!条条皆是大逆不道!你还有何话说?!”
“大人明鉴。”林墨抬起头,声音清晰,不卑不亢,“小民收留流民,只为开荒垦种,活命自救,何来冲击地方?所开荒地,乃村后无主荒山,荆棘遍布,本非良田,何言强占官山?村民持械,只为自保,防范山匪流寇,保境安民,何来操练武勇?至于所谓‘安民捐’、‘垦荒税’,更是闻所未闻!大人若需查验,小穆村垦荒账册、流民名册俱在,一查便知!”
“放肆!”吴县令被林墨条理清晰的辩驳噎了一下,恼羞成怒,又一拍惊堂木,“巧言令色!流民便是祸乱之源!无主荒山?普天之下莫非王土!开荒种地,就得纳税!此乃天经地义!至于你聚众持械…哼!人证物证俱在!还敢狡辩?!”他根本不听解释,眼中只有白花花的银子,“本官念你初犯,交出琉璃秘方,再缴纹银三千两,以充国库,捐作军资,或可免你死罪!否则…哼!大刑伺候!定你个聚众谋反之罪,抄家灭族!”
三千两!还要秘方!
图穷匕见!
林墨心中冷笑,这狗官,胃口比刘税吏还大!他挺直脊背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股凛然之气:“大人!小民无罪!琉璃乃小穆村数百口乡亲安身立命之本!开荒所种,乃活命之粮!大人若强取豪夺,至小穆村乡亲于死地,至数千流民于绝境!敢问大人,这‘父母官’三字,当如何书写?!”
“大胆刁民!咆哮公堂!冥顽不灵!”吴县令被戳中痛处,气得浑身肥肉乱颤,三角眼凶光毕露,“来人!给我打!狠狠地打!打到他说出秘方,签字画押为止!”
如狼似虎的衙役扑了上来,水火棍高高举起,带着凄厉的风声,朝着林墨的脊背狠狠砸下!
“住手——!!!”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暴喝,猛然在县衙大门外炸响!那声音威严雄浑,穿透厚重的门板,震得整个二堂嗡嗡作响!
紧接着,县衙厚重的大门被人从外面轰然撞开!刺眼的阳光如同金色的洪流,瞬间涌入昏暗压抑的公堂!
门口,黑压压一片!挤满了人!
小穆村的男女老少,李伯、李振子、李媚仪、赵青山、张老四、王寡妇…人人脸上带着悲愤!更令人震撼的是,人群中混杂着大量衣衫褴褛的流民!他们有的拄着木棍,有的抱着孩子,但此刻,所有人都挺直了腰杆,眼中燃烧着同一种愤怒的火焰!
“青天大老爷!林东家是好人啊!”
“他给我们活路!给我们饭吃!开荒种地养活我们!何罪之有?!”
“狗官!放了林东家!”
“冤枉啊——!!”
无数个声音汇聚成愤怒的洪流,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县衙!衙役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得连连后退,手中的水火棍都拿不稳了。吴县令更是惊得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,脸色煞白:“反了!反了!快!快关大门!把这群刁民乱民给我打出去!”
然而,不等衙役动作,人群如同潮水般分开一条通路。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、面容清癯、目光却锐利如鹰的中年文士,在几名精悍便装随从的护卫下,缓步走了进来。他步伐沉稳,渊渟岳峙,一股久居上位的无形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公堂,连那嘈杂的呼喊声都为之稍歇。
吴县令看到此人,如同见了鬼魅,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,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,扑通一声瘫软在地,声音都变了调:“梁…梁…梁大人?!您…您怎么…”
来人正是广南西路提点刑狱公事、知郁林州府事——梁宽!
梁宽看都没看瘫软的吴县令,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,扫过堂上高举的水火棍,扫过跪在地上、脊背挺直的林墨,扫过堂外那黑压压、悲愤交加的百姓和流民。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林墨手腕那副冰冷沉重的铁锁上,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深刻的“川”字。
他缓缓抬手,一枚雕刻着狴犴纹样、象征着提刑按察使身份的紫檀鱼符,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肃穆的光泽。
“本官梁宽,代天巡狩,纠察广南西路刑狱不法!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铁,带着千钧之力,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,“吴县令,你身为一县父母,不问青红皂白,锁拿赈济流民、开荒垦种的义士,滥用大刑,索贿逼供!你这顶乌纱,戴到头了!”
吴县令如同被抽去了骨头,瘫在地上,面如死灰,抖如筛糠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梁宽的目光转向林墨,那锐利的眼神中,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深沉的复杂。他抬手一指林墨:“开锁!”
随从立刻上前,用钥匙打开了林墨手腕的铁锁。冰冷的铁链滑落在地,发出沉重的声响。
林墨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,站起身,对着梁宽深深一揖:“草民林墨,谢大人明察。”
梁宽微微颔首,目光越过林墨,投向堂外那些依旧群情激愤的百姓和流民,声音洪亮,响彻整个县衙内外:
“都散了吧!林墨无罪!本官在此,定当彻查此案,还尔等一个公道!小穆村收容流民、开荒垦种,乃义举!琉璃工坊,照常营生!谁敢再以此为由,盘剥勒索,骚扰地方,本官的尚方剑,认得他,国法,更认得他!”
如同春风化雪,堂外的悲愤瞬间化为震天的欢呼!
“青天!梁青天!”
“谢青天大老爷!”
“林东家没事了!!”
流民们喜极而泣,相互搀扶着跪倒在地,朝着梁宽的方向磕头如捣蒜。小穆村的村民更是激动得相拥而泣。
梁宽的目光最后落在林墨脸上,那眼神深邃如海,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透:“林墨,随本官回州衙。本官,有些话要问你。”他的语气不容置疑。
林墨心头一凛,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。他迎着梁宽的目光,坦然拱手:“草民遵命。”
夕阳的余晖将县衙的影子拉得很长。吴县令如同死狗般被拖了下去。林墨跟在梁宽身后,走出那象征着屈辱和黑暗的县衙大门。门外,是欢呼的人群,是劫后余生的流民,是李振子、李媚仪他们激动含泪的脸庞。
梁宽并未立刻上轿,他驻足回望小穆村的方向,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山峦。他忽然开口,声音低沉,只有近旁的林墨能听清:
“琉璃火,映天光。流民泪,沃新壤…林墨,你烧的,可不仅仅是几窑琉璃啊。”
林墨心头剧震,垂首不语,只觉这位梁知府的目光,比那县衙的枷锁,更重三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