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风刀子似的刮过新筑的小穆寨墙,却刮不散寨内蒸腾的烟火气与人声。农技队的旗帜在寨门旁猎猎作响,李伯裹着厚厚的羊皮袄,正对着几十名即将分赴各州县的流民骨干嘶声讲解:“…薯种切块,芽眼朝上!土要松,肥要足!藤子长了莫怕,翻一翻,根上结的薯更大!”他粗糙的手指沾着泥灰,在冻硬的地面上划出沟垄的深浅,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。这些曾经面黄肌瘦、眼神麻木的流民,如今挺直了腰板,听得如饥似渴,粗糙的麻布包袱里,装着林墨分发的薯种、椒苗和手绘的农事图谱——那是活命的希望,也是沉甸甸的使命。
寨墙最高的瞭望塔上,那面日夜旋转的琉璃镜,将初升的朝阳折射成七彩光带,流淌在寨内整齐的屋舍、繁忙的工坊和远处那一片片覆盖着厚厚藤蔓、在冬日里依旧顽强透出深绿的坡地上。林墨独立塔顶,寒风卷动他半旧的青袍,目光越过喧嚣的寨子,投向州府方向。算算时日,那封加急奏报,该到临安了。是雷霆震怒?是滔天封赏?还是…石沉大海?
“东家!东家!”王海带着一身北地的寒气,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塔楼,脸上是长途奔波的疲惫,眼中却迸射着压抑不住的狂喜光芒,“来了!临安…临安的钦使!到州府了!是天使!带着圣旨!梁大人…梁大人亲自陪着,往咱小穆村来了!旌旗仪仗,好大的排场!”
林墨心头猛地一跳,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,只微微颔首:“知道了。敲聚将鼓!开寨门!焚香设案!所有人…按之前演练的来!”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。王海精神一振,领命飞奔而下。
“咚——!咚——!咚——!”
沉闷而雄浑的聚将鼓声,如同滚雷,瞬间压过寨内所有的喧嚣!那是用整张牛皮蒙制、悬挂在新建议事厅前的大鼓,第一次在非战时擂响!鼓点三通,寨内所有劳作瞬间停止!团练兵、工匠、农人、妇孺…无论正在做什么,皆肃然垂手,面向议事厅方向。一股无形的、森严的秩序感,如同寒流,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嘈杂。
寨门在绞盘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。李振子早已率领三百名最精锐的团练兵,顶盔贯甲(虽是县库拨付的旧甲,却擦拭得锃亮),手持制式长枪,列成整齐肃杀的方阵,如林般矗立在寨门外官道两侧。寒风卷动靛蓝色的战袄,枪尖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,一股百战精锐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,连道旁枯枝上的寒鸦都噤了声。
香案设于寨门前开阔处。粗木打造,铺着崭新的红布。三牲祭品(猪头、羊头、公鸡)虽不奢华,却摆放得一丝不苟。粗大的线香点燃,青烟笔直上升。
林墨换上了一身崭新的、浆洗得笔挺的靛青色细布长衫(已是小穆村能拿出的最体面衣物),独自立于香案之前,背对着寨门,面向官道来处。他身形挺拔,面容沉静,目光平视前方,无喜无悲。身后,李伯、赵青山、王海、李媚仪等核心人物肃立两旁,再后,是黑压压一片、鸦雀无声的小穆村全体村民与流民代表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目光聚焦在那条蜿蜒而来的黄土官道上,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。
马蹄声由远及近,踏碎了山野的寂静。
先是开道的仪仗骑兵,盔甲鲜明,高举着“肃静”、“回避”的虎头牌。紧接着,是两面杏黄色的龙旗,在寒风中猎猎招展!其后,一队盔甲更为精良的禁军护卫,簇拥着两顶青呢官轿,缓缓而来。仪仗之盛,威势之隆,是小穆村人从未见过的景象!
官轿在寨门前十丈处稳稳停下。前面一顶轿帘掀开,梁宽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(四品服色),腰悬玉带,头戴乌纱,面色肃穆地走了出来。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寨门前森严的军阵、肃立的村民、以及香案前那抹孤直挺拔的青衫背影,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——有欣慰,有忌惮,更有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。
后面那顶更为宽大、装饰着代表天使身份的符节徽记的官轿中,走出一位面白无须、身着深紫色内侍袍服的中年宦官。他手持一卷明黄色的卷轴,神色倨傲,目光如电,缓缓扫视全场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。当他的目光掠过那列森严的团练方阵时,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。
“圣——旨——到——!”尖细而极具穿透力的唱喏声响起,如同金铁摩擦,刺得人耳膜生疼。
“跪——!”梁宽沉声喝道,率先撩袍跪倒。
香案前,林墨深吸一口气,整了整衣冠,对着圣旨方向,缓缓屈膝,以最标准的士子之礼,深深拜伏下去:“草民林墨,恭聆圣谕!”
他身后,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,齐刷刷跪倒一片!甲胄摩擦声,衣袂窸窣声,汇成一片低沉的海潮。李振子单膝跪地,长枪顿地,头颅低垂,掩去了眼中翻腾的激动与野望。
那紫袍宦官展开明黄卷轴,尖细的声音在寒风中回荡,字字清晰,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威:
“奉天承运皇帝,敕曰:朕闻广南西路郁林州小穆村草民林墨,忠悫性成,天资颖异。体朕轸念民瘼之至意,于荒陬野岭,广纳流离,开垦荒芜,安靖地方,其心可嘉!尤以引种域外嘉禾,曰‘土豆’、‘红薯’者,耐瘠高产,活民无数;‘辣椒’辛烈,可驱寒振气,裨益军伍。此乃上苍眷顾,社稷之福!功在当代,利在千秋!朕心甚慰!”
圣旨的辞藻华丽而精准,将林墨的“义举”与“神种”之功拔高到了“社稷之福”的高度!跪伏的人群中,响起压抑不住的激动喘息。
宦官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册封的庄严:
“兹特擢升林墨,为郁林州下辖…白石县知县!赐绯袍(七品),银印青绶!即日赴任,抚绥黎庶,劝课农桑,不负朕望!”
知县!七品正堂!
如同一道惊雷,在所有人心中炸响!李媚仪猛地抬起头,眼中瞬间盈满泪水,那是喜悦,更是难以置信的震撼。李伯佝偻的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老泪纵横,嘴里无声地念叨着祖宗的保佑。李振子按在地上的手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,眼中是更加炽热的火焰!
宦官的声音并未停止,转向梁宽:
“都转运使司提点刑狱公事、知郁林州府事梁宽,举荐得人,督抚有功,着即擢升为广南西路…提举常平茶盐公事!仍兼知郁林州府事!望卿夙夜匪懈,整饬盐茶,平抑粮价,安靖一方!”
提举常平!掌管一路(相当于省)盐茶专卖、平抑粮价、仓储转运的财赋大权!虽仍兼知州府,但权柄之重,已不可同日而语!
梁宽深深叩首,声音沉稳:“臣梁宽,领旨谢恩!吾皇万岁,万岁,万万岁!”他抬起头时,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感激与肃穆,唯有眼底深处,那抹对林墨的复杂审视,更加深沉。
“林知县,接旨谢恩吧!”宦官将目光投向依旧拜伏在地的林墨,语气带着一丝催促。
林墨缓缓抬起头。他的脸上没有狂喜,没有激动,只有一种近乎磐石般的沉静。他双手高举过头,稳稳地接过那卷沉甸甸、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明黄卷轴。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绢帛和紫泥封印,一股无形的重压瞬间加身。
“臣…林墨,领旨谢恩!吾皇万岁,万岁,万万岁!”他的声音清朗,不高不低,带着一种初入宦海、尚未被浸染的干净与力量,清晰地回荡在肃杀的寒风里。
宦官满意地点点头,示意身旁小黄门捧上一个朱漆托盘。盘中,一套折叠整齐的绯色七品官袍,一方用红绸覆盖的官印,在阳光下闪烁着内敛而沉重的光芒。
“林知县,梁提举,”宦官脸上挤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,“皇恩浩荡,二位前程无量。咱家还要回京复命,就不多叨扰了。这白石县虽小,却是皇恩初沐之地,望林知县好生经营,莫负圣望。”他目光扫过林墨,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梁宽。
“恭送天使!”梁宽与林墨同时躬身。
宦官不再多言,转身上轿。仪仗再次启动,在禁军护卫下,如来时一般威严肃穆,缓缓消失在官道尽头,只留下满地烟尘和依旧跪伏在地、心神激荡的人群。
梁宽走到林墨面前,看着这个刚刚脱下布衣、换上绯袍(尚未穿戴)的年轻人,看着他手中那卷明黄的圣旨和托盘中冰冷的官印,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。他拍了拍林墨的肩膀,力道很重:
“林知县…不,贤侄!”他换了更亲近的称呼,声音低沉,“白石县,交给你了。那地方…民风彪悍,豪强盘踞,又毗邻苗疆,向来是个烫手的山芋。你这知县,不好当啊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远处肃立的团练方阵和寨墙上那面流转的琉璃镜,意有所指,“不过,你有小穆村为根基,有这‘神种’之功傍身,更有…手底下这些能战敢战的儿郎。好好干!莫要…辜负了这身官袍!”
林墨捧着圣旨官印,深深一揖:“提举大人教诲,下官谨记于心。定当竭尽驽钝,安靖地方,不负皇恩,不负大人提携!”
梁宽点点头,不再多言,转身上了自己的官轿。轿帘落下前,他最后看了一眼林墨挺直的背影,又看了看寨墙上那面无声映照着一切的琉璃镜,眼神复杂难明。
州府的仪仗也远去了。寨门前,只剩下小穆村的人。
寒风卷过,吹动林墨手中的圣旨,明黄的绢帛猎猎作响。他缓缓转过身,面对依旧跪伏在地的村民。
“都起来吧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。
人群如同从冻结中复苏,缓缓起身。无数道目光,饱含着敬畏、狂喜、依赖、还有一丝面对父母官的陌生与忐忑,聚焦在林墨身上,聚焦在他手中那象征权力巅峰的明黄卷轴上。
林墨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:李伯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纵横的泪痕,李媚仪激动含泪的清亮眼眸,李振子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炽热战意,赵青山的沉稳,王海的精明…最后,落在那片由他一手缔造、在贫瘠山野中倔强生长的家园上。
他深吸一口气,将手中的圣旨高高举起!绯色的官袍衬着他年轻却已显坚毅的脸庞,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,如同一面骤然升起的旗帜!
“今日起,我林墨,便是这白石县的父母官!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出鞘的利剑,带着初掌权柄的锐气与沉甸甸的责任感,斩破了寒风的呜咽,“小穆村,乃我根基!团练,是我臂膀!这土豆、红薯、辣椒,是我景朝活命之基!此三者在,白石县的天,塌不了!”
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,扫过肃立的团练方阵:
“李振子听令!”
“末将在!”李振子猛地踏前一步,甲叶铿锵,声如洪钟。
“即日起,擢升你为白石县…巡检司都巡检!统辖县内所有团练乡勇!整军!备战!我要这白石县境内,匪患绝迹,路不拾遗!”
“遵令!”李振子胸膛一挺,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!巡检!虽只是从九品,却是实打实的武职官身!一条通往更广阔天地的路,在他脚下轰然铺开!
林墨的目光转向赵青山和王海:
“赵青山!王海!”
“属下在!”二人连忙躬身。
“商会事务,照旧!但重心,移至白石县城!我要这商路,成为贯通白石县的血脉!更要让这‘岭南珍奇阁’之名,响彻临安!”
“属下领命!”二人齐声应诺,眼中精光闪烁。
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李媚仪身上,声音柔和了些许:“媚仪。”
“林…大人…”李媚仪有些局促地应道。
“农技队,由你协理李伯,继续推进!我要这活命的神种,在最短时间内,种满白石县的每一寸荒地!此事,关乎万千生民,重于泰山!”
“是!”李媚仪用力点头,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。
安排完毕,林墨将手中的圣旨和官印郑重交给身旁的李伯暂管。他走到那列依旧肃立如林的团练方阵前,抽出腰间佩剑(梁宽所赠的仪剑)!剑锋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!
“众将士!”
“在!”三百人齐声怒吼,声震四野!
“随我…赴任白石县!”林墨剑指北方,那是白石县的方向,声音如同金铁交鸣,“此去,开衙建府,安境保民!若有阻我新政、祸乱地方者…”
他猛地顿住,剑锋斜指苍穹,一股无形的杀伐之气骤然升腾!冰冷的寒风中,只余他斩钉截铁的四个字,如同惊雷般滚过所有人的心头:
“唯剑而已!”
“唯剑而已!唯剑而已!唯剑而已!”
三百团练的怒吼汇成钢铁洪流,冲破云霄!那面绣着“穆”字的战旗,在狂风中猎猎狂舞!林墨翻身上马,绯色的官袍在风中鼓荡,如同燃烧的火焰。他一夹马腹,骏马长嘶,率先冲上官道!身后,三百铁骑(以骡马为主)如同决堤的洪流,甲胄铿锵,刀枪映日,卷起漫天烟尘,向着那座未知而又充满挑战的白石县城,轰然进发!
寨墙上,那面巨大的琉璃镜,静静地映照着这支初掌权柄、锋芒毕露的队伍远去的身影。镜面流转的光晕中,白石县城模糊的轮廓若隐若现,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,正等待着它的新主人,也等待着即将到来的、由农官之剑掀起的滔天巨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