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晓的寒气还凝在枯草尖上,李家的灶房里已飘出熬煮野菜糊糊的微涩气味。李伯端着粗陶碗,蹲在门槛上,浑浊的目光却越过低矮的篱笆,死死钉在院角那个被破麻布层层包裹、藏在柴禾堆深处的物件上。昨夜土窑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,还有此刻柴堆里隐约透出的、非金非玉却更胜金玉的奇异光泽,依旧在他心头掀起惊涛骇浪。
他猛地灌了一大口滚烫的糊糊,烫得喉咙发紧,却压不下心头的焦灼。他放下碗,一把拉住正要出门的林墨,枯瘦的手像铁钳般有力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:
“林小子!”李伯的眼神锐利如鹰,死死盯着林墨,“这东西…这东西不是凡物!是惹祸的根苗!”他用下巴指了指柴堆方向,“咱们小穆村,是穷山沟里刨食的地界,祖宗八代都是土里泥里打滚的命!这东西太金贵,太扎眼!一旦漏出去…招来的不是财神,是催命的阎罗!官府、豪强、山匪…哪一个是咱们惹得起的?”他喘了口气,沟壑纵横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厉,“听我一句!这东西,毁了!或者…就埋在这院子里,永远别见光!咱们有那堆肥的法子,有那五百两银子打底,安安稳稳过几年好日子,比啥都强!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千钧,砸在清晨微冷的空气里。李振子正闷头劈柴,闻言动作顿住,斧头悬在半空,眼神复杂地看向林墨。李媚仪端着碗从灶房出来,听到这话,脸色一白,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,担忧地望着林墨。李伯的担忧,像一块沉重的寒冰,瞬间冻结了小院刚刚因堆肥成功而升腾起的些许暖意。
林墨看着李伯眼中那份源自数十年贫苦挣扎、看透世情险恶的深深恐惧,心头也是一凛。他理解这份恐惧的沉重。然而,他胸中那股被压抑太久、被这陌生时代步步紧逼而催生出的火焰,却烧得更旺了。他缓缓抽回手,迎着李伯严厉的目光,眼神却异常平静,如同深潭。
“李伯,”林墨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坚定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您说的对,这东西是祸根,也是金山。埋起来,它一文不值。拿出来,它能给小穆村,给这十里八乡所有像您一样,一辈子在土里刨食、看老天爷脸色过活的乡亲们,换一条活路出来!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李伯、李振子、李媚仪,最后落回院外那条通往山外的黄土路,“光靠堆肥增产,只能糊口,挡不住苛捐杂税,挡不住天灾人祸!这琉璃,就是我们手里的刀!不亮出来,怎么知道砍不砍得动那些压在我们头上的大山?”
李伯被他话语中那股近乎狂热的决绝和描绘的图景震住了,嘴唇哆嗦着,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。林墨没再解释,转身走向柴堆,动作利落地掀开破麻布。晨光熹微下,几件刚刚冷却、还带着窑火余温的器皿显露出来——两只小巧玲珑、线条流畅的酒杯,一只敞口浅腹的碟子,还有一个巴掌大的、造型朴拙却别有意趣的小花插。它们不再是昨夜窑火中那金红滚烫的液体,而是凝固成了世间罕有的珍宝!
通体纯净,毫无杂质,在微弱的晨光下流转着温润如羊脂、又清冽似寒泉的光晕!光线穿过薄薄的杯壁,竟能清晰地映出对面篱笆的轮廓!这绝非市面上那些浑浊带泡、色泽晦暗的所谓“琉璃盏”可比,这是真正的“水晶宫阙”才该有的剔透!一股难以言喻的、令人屏息的美,无声地弥漫开来。
李振子的斧头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他张着嘴,眼睛瞪得像铜铃,仿佛第一次真正“看见”这些由他和林墨亲手从土窑灰烬里扒拉出来的东西。李媚仪更是下意识地捂住了嘴,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那纯净无暇的光泽,充满了纯粹的、近乎梦幻的惊叹。
林墨小心地用柔软的干草将这几件器皿仔细包裹好,放进一个垫着厚厚茅草的旧背篓里。他看向李媚仪,语气不容置疑:“媚仪姑娘,还得麻烦你一趟,跟我去县城。”
李媚仪回过神,看着林墨那双平静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,又看看父亲那欲言又止、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叹息的背影,她咬了咬嘴唇,用力点了点头:“好!”
郁林县城,西市口。
与上次直奔当铺的低调不同,林墨这次选择了人流量最大的市口。他没有支摊,只是让李媚仪背着那个不起眼的旧背篓,自己则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棵老槐树下,目光平静地扫视着来往衣着光鲜的行人。
时机成熟,他示意李媚仪打开背篓,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玻璃酒杯。他并未叫卖,只是将酒杯高高举起,对着初升不久、光芒渐盛的太阳!
刹那间,奇迹发生了!
纯净无暇的杯壁,如同最神奇的棱镜!金红色的阳光穿过它,竟被分解、折射出七彩的虹光!赤、橙、黄、绿、青、蓝、紫,绚烂迷离的光带,如同活过来一般,跳跃在林墨的手掌上、衣襟上,甚至投射到旁边灰扑扑的土墙上,形成一片流动的、梦幻般的光斑!
“天爷!快看那光!”
“神迹!是神迹啊!”
“那…那是什么宝贝?!”
如同在滚油里滴入冷水,整个西市口瞬间炸开了锅!惊呼声、抽气声此起彼伏!所有行人的目光都被这从未见过的奇景牢牢吸住,人群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,呼啦啦围拢过来,里三层外三层,将林墨和李媚仪围在核心。无数道目光,充满了震惊、贪婪、狂热,死死盯住林墨手中那件小小的、却仿佛蕴藏着整个彩虹的器物!
李媚仪哪里见过这等阵仗,被无数双赤裸裸的目光盯着,紧张得小脸煞白,下意识地往林墨身后缩了缩,手指紧紧攥着背篓带子。林墨却面不改色,手臂稳稳地举着酒杯,任由那七彩流光在掌心流转,仿佛掌中托着的不是一件器物,而是一道被驯服的彩虹。
“这位小哥!此乃何物?”一个穿着绫罗绸缎、管家模样的胖子挤到最前面,声音急切,眼睛都红了。
“琉璃。”林墨声音清朗,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,“海外秘法所制,贡品之质。世间无二。”他刻意强调了“贡品质”和“无二”,将神秘感和稀缺性推到极致。
“贡品?!”人群又是一阵骚动,看向那酒杯的眼神更加炽热。
“小哥!这宝贝卖不卖?开个价!我王员外府上要了!”另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商人急吼吼地喊道。
“我出一百两!现银!”管家胖子不甘示弱,立刻抬价。
“一百五十两!”
“一百八十两!”
竞价声如同点燃的爆竹,瞬间此起彼伏!价格如同脱缰的野马,一路疯狂飙升!白银的数目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,每一次报价都引起人群更大的惊呼和骚动!李媚仪听着那些天文数字,只觉得头晕目眩,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,她偷偷看向林墨,只见他依旧一脸平静,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掌控一切的淡然笑意。
“三百两!”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压过了嘈杂。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,只见一个穿着锦缎长袍、气度不凡的老者踱步而来,正是城西豪绅杨员外!他目光如电,直接锁定了林墨手中的酒杯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志在必得。“老夫杨世安,此物,我要了。”他身后的家仆立刻捧上一个沉甸甸的锦袋,袋口微敞,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锭。
杨员外一出面,刚才还竞价激烈的众人顿时噤若寒蝉,纷纷退后。谁也不敢跟这位郁林城真正的地头蛇争锋。
林墨心中暗喜,知道火候到了。他微微一笑,并未立刻答应,反而从容地从背篓里又取出了另一只酒杯、那只浅碟和小花插。三件器皿在阳光下交相辉映,流光溢彩,美得令人窒息!
“杨员外好眼力。”林墨不卑不亢,“此套琉璃器,乃‘虹影流光’套件,同窑同源,浑然天成。单件易得,成套难求。”他巧妙地捆绑销售,再次抬升价值。
杨员外目光扫过三件珍宝,眼中精光更盛,显然极为满意:“好!好一个‘虹影流光’!一套,五百两!老夫全要了!”他大手一挥,家仆立刻又奉上一个同样沉甸甸的锦袋。
一千两!整整一千两雪花白银!
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惊呼!无数道目光死死盯着那两个锦袋,充满了赤裸裸的羡慕嫉妒恨!
林墨脸上终于露出“满意”的笑容,爽快地将三件玻璃器皿小心包好,递给杨员外的家仆。沉甸甸的两袋银子入手,那份重量,比上次当掉手表时更加惊人,也更加滚烫!这不仅是财富,更是他在这陌生世界,用智慧撬动规则、点石成金的铁证!
交易完成,杨员外深深看了林墨一眼,似乎想将这个能拿出如此奇珍的年轻人记住,然后在家仆簇拥下扬长而去。狂热的人群却并未立刻散去,无数道目光依旧聚焦在林墨和李媚仪身上,尤其是那个似乎能“变”出珍宝的旧背篓。
林墨深知此地不宜久留。他迅速将银袋塞进背篓底层,用茅草盖好,拉起还有些发懵的李媚仪,低声道:“走!”两人挤出依旧喧闹的人群,快步离开西市口,身影很快消失在郁林县城纵横交错的街巷之中。
回村的路上,气氛截然不同。
骡车吱呀作响,车板上空空如也,只有那个旧背篓静静躺着,里面却藏着足以买下半个小穆村的惊人财富。李媚仪坐在林墨身边,依旧心有余悸,小手紧紧抓着车辕,指节泛白。刚才那疯狂的竞价场面和一千两白银的冲击,让她到现在还觉得像踩在云里雾里,一颗心跳得又急又乱。
“林大哥…”她终于忍不住,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,侧过头看向林墨。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沉静的侧脸,那上面没有暴富的狂喜,只有一种深沉的、近乎磐石般的平静。“那…那么多银子…还有杨员外…我们…”她语无伦次,巨大的财富带来的不是喜悦,而是一种强烈的不安,如同怀揣着随时会喷发的火山。
林墨的目光投向车外。暮色中的山野轮廓苍茫,远处小穆村的方向,已有零星的炊烟升起。他缓缓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,穿透了李媚仪心中的惶惑:“媚仪,你看到了吗?西市口那些人看我们的眼神?”
李媚仪想起那些贪婪、狂热、嫉妒交织的目光,不由得打了个寒噤,用力点了点头。
“钱,是好东西,也是惹祸的根苗。一个人捧着金饭碗走在闹市,是找死。”林墨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,“但如果我们把这金饭碗,变成全村人、甚至十里八乡乡亲们手里的铁饭碗呢?”
李媚仪愣住了,不解地看着他。
“光靠我们一家,守着这烧琉璃的法子,能烧几件?能卖多久?怀璧其罪,早晚会被更强大的势力盯上,吞得骨头都不剩。”林墨的眼神锐利起来,“唯一的活路,是把这潭水搅浑!把蛋糕做大!让全村人,让尽可能多的人,都从这琉璃生意里分一杯羹!让他们知道,这生意在,大家才有好日子过!谁敢动这生意,就是动全村人的饭碗!到那时,我们就不再是抱着金娃娃的孤儿,而是背靠着整个村寨、甚至一方乡梓的…合伙人!”
“合伙人?”李媚仪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,似懂非懂,但林墨话语中那股描绘出的、众人拾柴火焰高的图景,却像一道光,驱散了她心中浓重的恐惧阴霾。她隐约明白了林墨的用意。
当骡车吱吱呀呀地停在李家那依旧破败的篱笆院外时,李伯、李嫂、李振子早已闻声迎了出来。看到空荡荡的车板和两人平安归来,李伯明显松了口气,但眼底深处那份忧虑并未完全散去。
林墨跳下车,没有立刻进屋。他站在院门口,迎着李家三人询问的目光,又看了看听到动静、从自家门缝院墙后投来好奇窥探眼神的邻居们(张老四、王寡妇等人)。他深吸一口气,突然提高了声音,那声音在暮色笼罩的寂静村落里显得格外清晰:
“李伯!幸不辱命!咱小穆村自己烧出来的琉璃盏,在郁林城杨员外府上,卖了个好价钱!” 他故意省略了具体数字,却点出了“小穆村”和“杨员外”这两个极具分量的信息。
“哗——!” 如同在平静的池塘里投下巨石!
那些躲在门后墙角的窥探目光瞬间变得灼热!张老四猛地拉开了半扇柴门,王寡妇更是直接探出了半个身子,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!小穆村?烧琉璃?还卖给了杨员外?!这简直是天方夜谭!
李伯也被林墨这突如其来的宣告弄得措手不及,但看着林墨那沉稳的眼神,他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用意——这是要把全村人都绑上船!他嘴唇动了动,最终选择沉默,只是背在身后的手,不自觉地握紧了。
林墨的目光扫过那些被惊动的邻居,声音更加洪亮,带着一种煽动性的力量:“这琉璃,是咱村后山的石头、林子里的草木灰烧出来的!法子,就在咱小穆村!光靠我林墨一个人,烧不了几件!但要是咱全村老少爷们一起干呢?有力气的开石头、砍柴烧窑!手巧的琢磨器型!妇人孩子也能帮着筛沙子、选草木灰!咱们一起烧!烧出更多的琉璃宝贝!卖到府城!卖到京城去!到那时,咱小穆村,还会是这穷山沟里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光景吗?!”
“跟着林小子干!”
“烧琉璃!”
“发财!”
短暂的死寂后,人群如同被点燃的干柴,轰然爆发出狂热的呼喊!张老四激动得满脸通红,王寡妇更是拍着大腿叫好!贫穷太久了,任何一点改变命运的火星,都足以燎原!林墨描绘的图景,如同一剂最猛烈的强心针,注入了这个沉寂贫瘠的山村!恐惧暂时被对财富的极度渴望所淹没,整个小穆村都陷入了沸腾!
李振子看着群情激奋的村民,又看看站在院门口、如同定海神针般的林墨,少年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崇拜的狂热光芒。李媚仪站在林墨身侧,看着眼前这山呼海啸般的场景,心中那份不安终于被一种巨大的、充满希望的暖流所取代。
李伯望着陷入狂热的村邻,又看看身边这个目光沉静、却搅动了整个村子风云的年轻人,长长地、无声地叹了口气。他知道,小穆村的天,从这一刻起,彻底变了。这艘绑上了琉璃珍宝和巨大野心的船,已经离岸,驶向了未知的、惊涛骇浪的深海。是福是祸,唯有天知。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握紧手里的桨,尽力让这船,别翻得太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