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在深秋的寒凉与草木灰堆肥的无声较量中滑过。李家小院里,那方巴掌大的试验田,成了除灶房外最受瞩目的地方。李伯沉默的审视,李振子故作不屑实则悄然关注的斜睨,李媚仪每日添灰洒水时带着期冀的轻柔动作,都聚焦在那片新翻的红土上。
变化,是在一个霜露浓重的清晨悄然发生的。
最先发现异样的是李媚仪。她照例端着半瓢水走向土包,脚步却在离它几步远的地方顿住了。晨曦微光中,她看见那几株原本蔫头耷脑、叶片蜡黄的小青菜,仿佛一夜之间被注入了无形的生气!原本蜷缩的叶片舒展了开来,边缘的枯黄褪去,透出一种鲜嫩欲滴的翠绿。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,在植株根部周围,竟悄无声息地钻出了几片指甲盖大小的、圆润饱满的新叶,如同初生的婴儿,怯生生地探视着这个世界,那抹嫩绿,在周遭一片灰败贫瘠的土地映衬下,耀眼得近乎刺目!
“阿爹!阿爹快来看!”李媚仪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,打破了小院的宁静。
李伯正蹲在墙角修补渔网,闻声抬头,浑浊的目光顺着女儿的手指望去。当那抹异常鲜亮的翠绿撞入眼帘时,他布满皱纹的手猛地一抖,粗糙的骨针差点扎进指肚里!他霍然起身,几步就跨到那方小土包前,动作快得不像个腿脚有旧伤的老人。他弯下腰,几乎将脸贴到那几株青菜上,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片鲜嫩的新叶,指尖传来的是不同于旁边植株的、一种饱满而富有弹性的触感!
“这…这…”李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,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,死死盯着那片奇迹般的绿色,仿佛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鬼魅。他种了一辈子地,从未见过如此迅猛、如此鲜明的变化!没有粪肥的恶臭,没有河泥的黏腻,仅仅是用那些被当作垃圾的灶灰和烂叶子埋进土里…这颠覆了他毕生的认知!
李振子也被惊动了,他丢下刚劈了一半的柴火,凑了过来。当他看清那几株明显精神焕发、甚至抽出了新芽的青菜时,少年脸上惯有的桀骜不驯瞬间凝固,嘴巴无意识地张开,露出呆滞的神情。他看看那几株青菜,又看看旁边同样贫瘠土地里依旧蔫黄的同龄菜苗,强烈的对比像一记无声的耳光,狠狠抽在他之前所有的嘲笑和不屑上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只有眼神里翻涌着剧烈的震动和一种被彻底颠覆的茫然。
李嫂也围了过来,蜡黄的脸上满是惊奇,喃喃道:“神了…真是神了…” 她看向那个静静伫立在一旁、脸上带着淡淡疲惫却难掩一丝欣慰笑意的林墨,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感激。
“林…林小子…”李伯终于从巨大的震撼中找回自己的声音,他直起身,看向林墨,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——有难以置信的惊骇,有对未知力量的敬畏,有被证明错误的羞愧,但最终,都化为一种沉甸甸的、带着巨大冲击力的信服。“你这…你这‘灰肥’…真…真能点石成金?” 他用了最朴素的比喻,却道出了最真实的感受。
林墨微笑着点点头,没有过多解释复杂的矿质元素原理,只是指着那片小小的绿色:“李伯,您看,地力是可以‘养’出来的。草木灰里的东西,枯叶烂掉变成的东西,都是庄稼的好‘粮食’。”
李伯重重地点了点头,不再言语。他蹲下身,这一次,不再是审视,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,轻轻抚摸着那几片鲜嫩的绿叶。小院里一片寂静,只有几只不识趣的麻雀在篱笆上叽喳,衬得那份无声的震撼更加深沉。草木灰堆肥,这个被所有人嗤之以鼻的“笑话”,用最朴实无华却又无可辩驳的方式,宣告了它的力量。信任的基石,在这一刻,被这抹新绿牢牢夯实。
草木灰堆肥的成功,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。林墨在小穆村的地位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转变。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审视、被怜悯、甚至被驱逐的“古怪外乡人”,而成了李伯口中带着惊叹和推崇意味的“有大学问的林小子”。李振子虽然依旧嘴硬,喊不出“林大哥”,但那种针锋相对的敌意已荡然无存。林墨劈柴时,他会默不作声地接过沉重的斧头;林墨去河边打水,他会抢先拎起水桶;甚至在饭桌上,他会把自己碗里不多的几片肉,悄悄拨到林墨碗边,然后扭开头,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。少年笨拙的示好,带着一种别扭的真诚。
压在心头最大的生存危机暂时解除(堆肥的初步成功意味着未来粮食增产的可能),林墨的目光开始越过小穆村的篱笆,投向更远的地方。那批沉睡的种子需要更广阔的土地和更稳定的环境才能发挥力量,而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景朝,没有实力,一切都是空谈。提升实力需要资源,需要技术,需要撬动更大的杠杆。他口袋里的二百两白银,就是最后的启动资金。
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愈发清晰:造玻璃!
在这个时代,玻璃(或称琉璃)是绝对的奢侈品,价比黄金,只有皇室贵胄和顶级豪商才配拥有。若能掌握制造透明平板玻璃的技术,带来的财富和影响力将是爆炸性的。这技术壁垒极高,但对一个来自信息爆炸时代、系统学习过基础化学的农科生来说,并非遥不可及。
决心已定,林墨开始行动。他没有惊动任何人,只是向李伯提出,想借用村口废弃的、原本用来烧制粗陶的土窑。李伯现在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,连原因都没多问,就爽快地答应了,甚至还让李振子帮忙清理窑洞里的积灰和杂草。
接下来的日子,林墨变得异常忙碌。他不再满足于在院子里晒太阳,开始频繁地往山上跑。李振子像个沉默的影子,总是“恰好”也去砍柴或者采药,不远不近地跟着,偶尔在林墨攀爬陡坡吃力时,会突然伸出一只手把他拉上去,然后迅速扭开头,装作看风景。
林墨在寻找几样关键原料:纯净的石英砂(主要成分二氧化硅),这是玻璃的骨架;天然的草木灰碱(碳酸钾),作为助熔剂,降低石英砂的熔点;以及石灰石(碳酸钙),增加玻璃的稳定性和硬度。石英砂在溪流冲刷的河滩能找到,但需要耐心淘洗筛选;草木灰碱需要大量焚烧特定的植物(如蕨类、蒿草),收集灰烬后用水浸泡、过滤、蒸发结晶;石灰石则要去更远的山坳里开采。
每一次上山,他都背着沉重的背篓,回来时总是灰头土脸,指缝里塞满了泥沙,累得几乎虚脱。李媚仪看在眼里,心疼不已,默默地将家里最好的麦麸饼子留给他,在他疲惫归来时,总是及时递上一碗温热的清水。林墨心中感激,但此刻他无暇分心,所有精力都投入到这场跨越时空的技术复现中。
筛选好的石英砂像细腻的白糖,草木灰结晶是粗糙的灰白色粉末,砸碎的石灰石颗粒泛着青灰色。林墨按照记忆中大致比例,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混合在一起。没有精确的天平,全凭手感估算。这第一步,就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。
废弃的土窑被重新点燃。李振子成了最积极的帮手,他力气大,主动承担了最辛苦的鼓风和添柴工作。林墨将混合好的原料,小心地放入几个从村里陶匠那里买来的、最厚实的粗陶罐里。土窑的温度在鼓风的作用下艰难地攀升,火光映照着林墨和李振子被汗水与煤灰染黑的脸庞,也映照着李媚仪在窑口外紧张守望的身影。
时间在灼热的气浪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中流逝。窑温不够!粗陶罐里的混合物只是被烧得通红、软化,却并未熔融成期待的液态!林墨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
“再加柴!用力鼓风!”林墨咬着牙喊道,声音嘶哑。
李振子赤着膊,鼓动风箱的手臂肌肉虬结,汗如雨下,将风箱拉得呼呼作响。火焰猛地一窜,温度似乎又提升了一截。突然,“啪嚓”一声脆响!一个承受不住高温的粗陶罐猛地炸裂开来!里面半熔融的、粘稠的暗红色物质混合着碎裂的陶片,如同滚烫的岩浆般流淌出来,接触到窑底的冷灰,发出“嗤嗤”的声响,迅速凝固成一滩丑陋的、带着气泡的暗红色琉璃疙瘩!
失败了!
一股焦糊和硫磺混合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。林墨看着那滩毫无价值的废渣,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,一股巨大的挫败感攫住了他。温度控制、原料配比、容器耐热性…任何一个环节的微小偏差,都足以导致全盘皆输。二百两银子买来的原料,第一次尝试就消耗了近三分之一!
李振子停下了鼓风,看着那滩废渣,又看看林墨失魂落魄的样子,张了张嘴,似乎想安慰,却不知该说什么,只是默默地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汗和灰。李媚仪担忧地走近几步:“林大哥…”
“没事!”林墨猛地吸了一口气,强行压下心头的沮丧,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,像淬火的钢。“是陶罐不行!温度也不够均匀!再来!”他知道,科学探索没有坦途,失败是必经之路。他不能退缩,也没有退路。他蹲下身,仔细检查着那滩废渣的形态和碎裂陶片的断面,大脑飞速运转,分析着失败的原因。
小穆村的初冬,寒气渐浓。废弃的土窑却成了最“热闹”的地方。火光一次次燃起,又一次次在失望中黯淡。刺鼻的气味和窑口喷出的浓烟,成了小穆村新的“风景”。村民们远远看着,议论纷纷。有人摇头叹息,觉得林墨是在糟蹋好不容易得来的钱财,又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疯了;也有人好奇观望,想看看这个能“点灰成肥”的奇人,到底还能弄出什么名堂。李伯蹲在自家院门口,吧嗒吧嗒抽着旱烟,烟雾缭绕中,目光复杂地望着窑口方向,沉默不语。
林墨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。他如同着了魔,日夜泡在土窑旁。脸上的灰垢越来越厚,眼窝深陷下去,嘴唇因为焦虑和上火起了燎泡。但他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,每一次失败都让他对温度、配比、材料有了更精确的把握。他重新设计混合比例,增加草木灰碱的含量以降低熔点;他请村里的老石匠帮忙,用更耐火的青石凿了几个浅槽代替陶罐;他改进鼓风方式,让窑温更加均匀。
李振子成了他最坚定的支持者(尽管依旧沉默寡言),鼓风添柴,搬运重物,毫无怨言。李媚仪则默默地承担起后勤,送水送饭,清洗他沾满污垢的衣物。
又一个深夜。寒风呼啸,土窑内却烈焰熊熊,温度高得惊人,连站在几丈外都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气浪。青石槽内,混合的原料在高温下终于发生了质变!不再是粘稠的半固体,而是化作了一汪金红色、散发着惊人热量的、缓缓流动的熔融液体!液体中翻滚着细小的气泡,如同岩浆般灼目!
“成了!快!准备模具!”林墨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变形,眼中布满了血丝,却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!他紧握着一根长铁钩,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。
李振子立刻将一块事先准备好的、表面平整光滑的青石板抬到窑口。
林墨用尽全身力气,用铁钩小心翼翼地将石槽内那汪炽热的金红色“岩浆”勾出,倾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!滚烫的玻璃液与冰冷的石板接触的瞬间,发出剧烈的“嗤啦”声,白气蒸腾!液体迅速铺展开来,边缘迅速冷却凝固,而中心依旧灼热流淌……
火光映照着林墨疲惫却兴奋到极点的脸庞,也映照着青石板上那片逐渐冷却、由红转橙、由橙转黄,最终在边缘处开始透出第一丝微弱而纯净的、如同初凝琥珀般光泽的奇异物质。
琉璃幻梦,终于在无数次失败的灰烬之上,艰难地显露出了它惊鸿一瞥的雏形。小穆村的寒夜,被这来自异世的火光和第一片人造的纯净之光,悄然点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