骨头缝里残留的酸痛,像顽固的苔藓,紧紧附着。林墨在稻草铺就的“床”上又辗转反侧了几日,每一次吞咽李媚仪端来的、散发着古怪草药味和淡淡米香的稀粥,都像在进行一场艰难的拉锯战。胃袋从最初的绞痛抗拒,到如今勉强接受这点温热流质的安抚,身体的抗议终于渐渐平息。高烧的潮水彻底退去,留下的是虚弱,但不再是濒死的冰冷。
这天清晨,一缕比以往更明亮些的光线,顽强地穿过门帘缝隙,斜斜地刺在屋内坑洼不平的泥地上,映出浮尘飞舞的轨迹。林墨睁开眼,感觉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滞涩感似乎松动了一些。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,不再是那种完全失控的绵软。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冒了出来:出去。
他需要空气,需要阳光,需要看看这个囚禁了他数日的“避难所”之外,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。
挣扎着坐起,仅仅是这个动作,就让他眼前发黑,虚汗瞬间浸透了那件李媚仪找来给他替换的、同样粗糙但干净的麻布短褐。他扶着冰冷的土坯墙,喘息了好一会儿,才积蓄起一点力气。双腿落地时,膝盖一阵发软,他死死抓住墙壁才没跪倒。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,又像是拖着无形的沉重镣铐,从“床”到门口那短短几步的距离,走得他气喘吁吁,汗流浃背。
终于,他颤抖着伸出手,掀开了那扇用破旧麻布和芦苇编成的门帘。
骤然涌入的光线刺得他眯起了眼。清晨的空气带着深秋特有的清冽和一丝草木灰的味道,涌入肺腑,冲淡了屋内那股混合着草药、霉味和汗馊气的沉闷,带来一种近乎贪婪的舒畅感。
视线适应了光线,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院子里那个穿着靛蓝色粗麻衣裙的纤细身影。
李媚仪背对着他,正弯腰在一个破旧的竹簸箕里抓取着什么。她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简单盘在脑后,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白皙的颈侧,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。晨曦的金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轮廓,鼻梁挺秀,嘴唇紧抿着,带着一种农家少女特有的、坚韧又温婉的线条。
她面前,是一群喧闹的鸡。
几只瘦骨嶙峋的芦花鸡、一只羽毛凌乱的老母鸡,还有几只半大的小鸡雏,正围着她“咯咯”、“咕咕”地叫着,脖子伸得老长,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急切的渴望。李媚仪的手从簸箕里扬起,一小把灰黄色的、掺杂着谷壳和碎草的秕谷,如同稀疏的金雨,纷纷扬扬地撒落在泥地上。
“别抢,别抢!都有份儿!”她的声音不高,带着点无奈的笑意,是林墨这些天在昏沉中听到的那个温软声音的清晰版,带着本地特有的、婉转上扬的尾音。
鸡群立刻骚动起来,低头猛啄,翅膀扑腾起细小的灰尘。那只最壮实的芦花公鸡,霸道地挤开同伴,占据了最有利的位置。
这幅充满鲜活生机的农家晨景,与林墨记忆中实验室的冰冷、荒野的绝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。他扶着粗糙的门框,一时看得有些出神,身体的虚弱似乎也被这平凡的热闹驱散了几分。
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,也许是木门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。李媚仪似有所觉,猛地回过头来。
四目相对。
她清亮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丝惊讶,随即是清晰的担忧。“林…林大哥?”她下意识地用上了这个李伯在确认他无害后,让她使用的称呼,“你怎么起来了?快回去躺着!阿爹说你这身子骨,还得好好将养些时日呢!”她放下簸箕,快步走了过来,双手在衣襟上局促地擦了擦,似乎想扶他,又有些犹豫。
“不…不用。”林墨连忙摆手,声音依旧沙哑,但已能连贯说话,“躺得骨头都僵了,想…想透口气。”他努力挤出一个表示无碍的、有些僵硬的笑容。
李媚仪见他虽然脸色苍白,脚步虚浮,但眼神还算清明,微微松了口气,但眉宇间的担忧并未散去。“那…那你靠着门框坐会儿,千万别累着。这早晨露气重,寒气也还没散尽呢。”她指了指门边一块被磨得光滑的石头。
林墨没有拒绝,依言慢慢挪过去坐下。冰冷的石头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凉意,但比起屋内的憋闷,这凉意反而让他觉得清醒。
两人之间一时有些沉默,只有鸡群啄食的“笃笃”声在院子里回响。林墨的目光扫过这个简陋得几乎一览无余的小院:低矮歪斜的竹篱笆,角落堆着些干柴和几件磨损的农具,一口盖着木盖的水缸,还有一间更小、更破败的茅草棚,大概是灶房。贫穷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“多…多谢你们救命之恩。”林墨打破沉默,语气诚恳,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激,“还有这些天的照顾。”
李媚仪的脸颊微微泛红,低下头,声音轻了几分:“林大哥别这么说,阿爹说,山里头遇见落难的人,搭把手是应当的…”她顿了顿,抬眼飞快地看了林墨一眼,清澈的眸子里带着好奇,“林大哥,你…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?听你说话的口音,怪好听的,和我们这边都不一样呢。”
这个问题,林墨在昏沉中已经预想过无数次。他深吸一口气,决定先试探这个世界的轮廓。“是…是很远。”他含糊地应道,随即抛出了那个悬在心头、日夜煎熬的问题,“李…姑娘,现在…现在是什么年头了?皇帝…是哪一位?”
李媚仪愣了一下,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。她歪着头想了想,神情有些不确定:“年头啊…今年该是…景朝…嗯…景隆帝…在位的第十三年了吧?对,是景隆十三年冬月了。”
景朝?景隆帝?
这两个陌生的名词像两记重锤,狠狠砸在林墨的心上!不是宋!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一个年号!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起,比深秋的晨风更冷。
“景朝?”他声音有些发紧,努力维持着平静,“那…之前呢?上一个朝代是?”
李媚仪被他追问得有些茫然,努力在有限的认知里搜寻:“上一个?好像…好像是叫‘楚’?对,是‘大楚’!听村里老人讲过古,说很久很久以前,是西楚霸王坐了龙庭…”她说着说着,自己似乎也觉得不太确定,声音小了下去。
西楚霸王?!项羽?!
林墨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仿佛被那道紫色闪电再次击中!一个荒谬绝伦、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炸开:项羽赢了?!刘邦败了?!历史在这里,在楚汉相争的节点,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偏转!
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,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:“那…那汉高祖刘邦呢?还有…始皇帝之后,不是该有秦二世、然后…然后楚汉相争吗?”
李媚仪被他口中接连蹦出的陌生名字弄得更加迷糊了,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:“汉高祖?始皇帝…秦二世?林大哥,你说的这些…我都没听过啊。”她努力回忆着,“老人们说戏文里唱的,就是西楚霸王项羽可厉害了,在…在一个叫垓下的地方,打败了…打败了那个叫什么邦的…哦对,沛公刘邦!然后霸王就坐了天下,立了国号叫‘大楚’。后来…后来好像是霸王的子孙不争气,又被别的厉害人物推翻了,改朝换代…中间好像乱糟糟地换了好多皇帝,最后才到了现在的景朝…”她的话语支离破碎,充满了民间口耳相传的模糊和演义色彩,但对林墨来说,已经足够拼凑出一个颠覆性的真相!
垓下!项羽赢了!大楚王朝!
这不是他熟知的历史长河!这是一条完全陌生的、由项羽胜利开辟出的支流!它流淌了数百年,最终汇入了眼前这个名为“景朝”的时代!一个架空的、彻底偏离了轨道的时空!
巨大的冲击让林墨脸色更加苍白,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,那细微的刺痛感才勉强将他从认知颠覆的眩晕中拉回一丝清明。他来自的那个世界的历史知识,在这个时空,很可能大部分都成了无用的废纸!唯一不变的,是这片土地上依旧挣扎求生的百姓,和眼前这个破败的小院。
“林大哥?你怎么了?脸色好难看!”李媚仪见他神色剧变,呼吸急促,吓得往前一步,语气满是焦急,“是不是又难受了?快,我扶你进去歇着!”
就在这时,院门“哐当”一声被粗暴地推开,李振子背着一小捆湿柴,像头小牛犊一样闯了进来。他一眼看到坐在门口石头上的林墨,尤其是看到姐姐离林墨那么近,脸上还带着担忧的神色,少年的眉毛立刻竖了起来,毫不掩饰的敌意和戒备瞬间取代了清晨的懵懂。
“姐!你离他那么近做甚!”李振子把柴禾往地上一扔,发出沉闷的响声,几步就跨了过来,横身挡在李媚仪和林墨之间,像一堵充满警惕的小墙。他瞪着林墨,眼神凶狠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、不加掩饰的排斥:“你这外乡人,又想耍什么花招?病好了就赶紧走!别赖在我家!”
“振子!胡说什么!”李媚仪又急又气,连忙去拉弟弟的胳膊。
林墨抬起头,迎上李振子充满敌意的目光,心头那团因历史剧变而翻涌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,又添上了现实的冰冷浪花。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景朝,在这个充满戒备的小穆村,他的生存之路,似乎比想象中更加艰难。他张了张嘴,刚想解释什么,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,撕心裂肺,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,瞬间弯下了腰,刚才那点强撑起来的精神气,被这咳嗽彻底击垮。
李媚仪惊呼一声,再也顾不得弟弟,连忙上前拍抚林墨的后背。李振子看着林墨咳得满脸通红、痛苦不堪的样子,凶狠的眼神里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和动摇,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戒备覆盖,只是抿紧了嘴唇,站在原地没动。
院中的鸡群被咳嗽声惊得四散飞逃,徒留一地狼藉的秕谷。深秋清晨那点稀薄的暖意,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和剧烈的咳嗽彻底驱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