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连几日的秋阳,总算驱散了骨头缝里最后一点阴寒湿气。林墨扶着土坯墙挪到门口晒太阳的次数越来越多,脚步也日渐稳当。李媚仪送来的不再是清汤寡水的稀粥,开始掺杂些粗糙的麦麸和切碎的野菜根茎,虽然依旧寡淡难以下咽,但至少胃袋不再火烧火燎地抗议。
这天午后,阳光暖融融地晒在院子里。林墨坐在门边那块光滑的石头上,眯着眼,感受着久违的暖意渗入四肢百骸。他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贴身藏着的、冰凉的合金盒子,里面沉甸甸的分量,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唯一的底气,也是悬在心头沉甸甸的石头——如何让它们生根发芽,而不被视为妖异?时机,他需要最恰当的时机。
院角的灶房里,传来锅碗瓢盆轻微的磕碰声。李媚仪的母亲,那个沉默寡言、终日被灶台烟火熏燎得脸色蜡黄的妇人,正佝偻着腰在忙碌。林墨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她的身影。
只见李嫂端着一个沉甸甸的旧簸箕,里面盛满了灰黑色的粉末状东西,小心翼翼地走出灶房。她走到院墙根那株半枯的老槐树下——那里已经堆起了一个小小的灰黑色土包——准备将簸箕里的东西倾倒上去。
是草木灰!林墨的眼睛瞬间亮了,心跳猛地漏跳一拍!
他在李家养伤的这些天,早就留意到灶房的角落里堆放着这种灰烬,一直苦于找不到由头提起。此刻亲眼看到李嫂要把这宝贵的资源当作垃圾处理掉,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了上来,几乎压倒了身体的虚弱和对李家戒备的顾忌。
“李…李婶!”他猛地站起身,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突兀响亮,甚至带着点破音。
这一嗓子,不仅惊得李嫂手一抖,簸箕里的草木灰簌簌落下一小片,也吸引了院子里所有人的注意。
正在修补一张破渔网的李伯,停住了手中的骨针,抬起头,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了过来,带着审视。坐在小马扎上,正用一块破布擦拭他那把宝贝柴刀的李振子,更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,“噌”地跳起来,柴刀横在身前,一脸警惕地盯着林墨,仿佛他要暴起伤人。连在屋檐下缝补衣物的李媚仪,也停下了针线,担忧地望了过来。
“你…你要作甚?”李嫂被林墨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,下意识地把簸箕往后收了收,蜡黄的脸上满是惊疑不定。
林墨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,连忙放缓语气,尽量让自己显得诚恳无害,他指了指李嫂手里的簸箕,又指了指墙角那堆灰烬:“李婶,这些…这些灶灰,能不能…能不能给我?”
“给你?”李嫂愣住了,看看簸箕里的灰,又看看林墨,满脸的不可思议,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唐的要求,“这…这脏兮兮的灶灰,你要它作甚?”她完全无法理解。灶灰,除了偶尔撒在鸡窝里吸吸湿气,或者冬天铺在冻土路上防滑,还能有什么用?拿去喂猪猪都不吃!这个外乡人,莫不是病还没好利索,脑子糊涂了?
李伯放下了渔网,缓缓站起身,踱步过来。他没说话,但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,如同两把无形的探针,紧紧锁住林墨的脸,似乎想从他的表情里挖掘出任何一丝可疑的端倪。李振子更是毫不掩饰地嗤笑出声:“哈!要灶灰?你是想抹脸上装鬼吓人,还是饿疯了想拌饭吃啊?”少年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和鄙夷。
李媚仪也走了过来,站在母亲身边,秀气的眉头微蹙着,看看林墨,又看看父亲,眼中既有担忧,也有一丝难以理解的好奇。
面对四道含义各异、但都充满了“这人是不是疯了”意味的目光,林墨感到一阵头皮发麻,但他知道,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这是他展示价值、换取真正立足之地的第一步!他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目光迎向最具决定权的李伯。
“李伯,”林墨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,带着一种他努力营造出的、属于“农人”的朴实感,“这灶灰…不是脏东西。它…它是宝贝!能喂地!能让地里的庄稼…长得更好,结得更多!”
“喂地?”李伯终于开口了,声音低沉沙哑,带着浓重的疑惑,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“川”字,“后生仔,老汉我种了一辈子地,黄土都埋了半截脖子,只听说过用粪肥田,用河泥肥田,还没听说过用这灶膛里烧剩下的灰渣子能肥田的!你莫不是…在拿老汉一家消遣?”他的语气虽然还算克制,但眼神里的怀疑和不悦已经非常明显。在农事上,经验就是铁律,一个来历不明、连锄头都没摸过的外乡人,居然敢质疑他这老把式的认知?
李振子更是直接炸了毛:“阿爹!我就说他是个满嘴胡话的骗子!还喂地?我看他是想用这些灰搞什么邪门的勾当!说不定就是想祸害咱家的地!”他挥舞着手里的柴刀,虽然只是虚张声势,但敌意几乎要溢出来。
李媚仪轻轻拉了拉弟弟的胳膊,示意他别冲动,但看向林墨的目光也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失望。她原本对这个说话斯文、眼神清亮的林大哥颇有好感,觉得他不像是坏人,可这“用灰喂地”的说法,实在太过匪夷所思,超出了她所有的认知。
林墨感受到巨大的压力,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他知道,仅凭空口白话,根本无法说服这些根植于土地、笃信祖辈经验的农人。他需要证据,哪怕是最微小的证据。
他的目光急切地在院子里搜寻。墙角,几株瘦弱的、叶子发黄的青菜(大概是某种类似小白菜的蔬菜)蔫头耷脑地长在贫瘠的红土里,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。旁边的空地,散乱地堆着些枯枝败叶。有了!
“李伯!”林墨指着那几株可怜的青菜,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急切,“您看这几棵菜,是不是长得不好?叶子都黄了,蔫蔫的?”
李伯顺着他的手指瞥了一眼,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:“这地本来就薄,肥力不足,能长成这样就不错了。”这是事实,小穆村靠山,土地多是红壤,贫瘠得很。
“那…那能不能给我一小块地方?就…就这块!”林墨指着青菜旁边一小块更荒芜的空地,大概只有脸盆大小,“还有这些枯叶子…再给我这些灶灰!我…我试给您看!不用您的地,就用这块空地!要是…要是不成,我…我认打认罚!绝无二话!”他挺直了腰背,眼神里透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。这是他唯一的机会,必须抓住!
院子里一片死寂。只有风吹过篱笆的呜咽声。
李伯死死盯着林墨的眼睛,似乎在判断他话语里的真假。那眼神锐利如刀,仿佛要剜出林墨心底所有的秘密。李振子梗着脖子,依旧是一副“阿爹千万别信他”的倔强表情。李嫂抱着簸箕,手足无措。李媚仪则紧张地绞着衣角,看看父亲,又看看一脸坚定的林墨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许久,李伯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、沉重的“嗯”。他没有说同意,也没有说反对,只是转身,默默走到院墙根下,拿起一把闲置的、磨损严重的旧铁锹,然后走回来,将铁锹“哐当”一声,扔在林墨脚边的空地上。铁锹的木柄砸在红土上,扬起一小片灰尘。
这,就是他的态度。一个默许的、带着巨大怀疑和“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”的考验。
李振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:“阿爹?!”
李伯没理会儿子的抗议,只是背着手,走到院中那块磨刀石旁坐下,拿出烟袋锅,慢条斯理地塞着烟丝。火光一闪,呛人的烟雾升腾起来,笼罩了他沟壑纵横的脸,让人看不清表情。但那沉默的姿态,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。
林墨看着脚边的铁锹,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,随即又被更深的紧张取代。成了!虽然只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,但这是希望的起点!
他不再犹豫,也顾不上身体的虚弱,弯腰,有些吃力地捡起那把沉重的铁锹。冰凉的木柄入手,带着粗糙的磨砺感。他深吸一口气,回忆着农学院实习时翻土堆肥的要点,双手握紧锹柄,将锹尖狠狠插入那片坚硬的红土之中。
“噗!”一声闷响。土质比他想象的还要板结。一股巨大的反震力从锹柄传来,震得他本就虚弱的双臂一阵酸麻,虎口生疼,眼前又是一阵发黑,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。
“哼!”李振子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充满鄙夷的冷哼,仿佛在说:连锹都拿不稳,还吹什么能肥田?
李媚仪下意识地往前迈了半步,似乎想帮忙,但被母亲轻轻拉住了。
林墨咬紧牙关,稳住身形。他知道,此刻任何一丝退缩和狼狈,都会让本就摇摇欲坠的信任彻底崩塌。他再次发力,手臂上青筋微微贲起,用尽全身力气,一下,又一下,开始挖掘那块脸盆大小的土地。每一次下锹都异常艰难,每一次翻土都耗尽力气。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后背单薄的麻布衣衫,额头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,滴进新翻开的泥土里。
他挖了一个浅浅的坑,然后对旁边抱着簸箕、依旧茫然的李嫂恳求道:“李婶,灶灰…麻烦倒进这里。”他又指向那堆枯枝败叶,“还有…那些叶子,也麻烦拿些过来,撕碎点…”
李嫂迟疑地看向当家的。李伯在烟雾缭绕中,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。
李嫂这才小心翼翼地将簸箕里的草木灰倾倒进林墨挖出的浅坑里。灰黑色的粉末落入坑底,像一层奇异的雪。李媚仪则快步去捧来一些枯叶,蹲下身,默不作声地帮林墨撕碎,然后也撒进坑里。
林墨感激地看了李媚仪一眼,随即拿起铁锹,将刚才挖出的红土混合着一些其他地方的腐殖土(他仔细挑选了看起来不那么贫瘠的),小心地覆盖在草木灰和碎叶的混合物上。一层土,一层“垃圾”,再一层土…他努力回忆着堆肥的原理,尽量让结构疏松些。
做完这一切,他已是气喘如牛,拄着铁锹才能站稳,汗水顺着下巴不断滴落。那块脸盆大的地方,隆起了一个小小的、毫不起眼的土包,上面覆盖着新翻的红土。
院子里静悄悄的。
李伯依旧沉默地抽着旱烟,烟雾缭绕,看不清他的眼神。
李振子抱着胳膊,撇着嘴,满脸写着“故弄玄虚”和“看你白费力气”。
李嫂茫然地看着那个小土包,又看看汗流浃背、几乎虚脱的林墨,眼神复杂。
只有李媚仪,看着林墨苍白的脸上那抹近乎执拗的认真,看着他眼中尚未熄灭的、仿佛投入了全部希望的微光,心头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。她默默转身,走进灶房,很快端着一碗清水出来,轻轻递到林墨面前。
“林大哥…喝口水吧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。
林墨接过粗陶碗,冰凉的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,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。他抬头,迎上李伯穿透烟雾望过来的目光。那目光依旧沉凝,充满了审视和巨大的问号。
他知道,从这一刻起,他所有的“奇谈怪论”和未来的希望,都被押在了这个小小的、不起眼的土包上。它在所有人眼中,或许只是一堆无用的垃圾被埋进了土里。但只有林墨知道,这下面埋着的,是改变这个贫瘠小院、乃至撬动这个陌生世界的,第一颗微不足道的种子。成与败,在此一举。等待他的,将是漫长而充满质疑的煎熬。